7/07/2007

阿Q是谁?

少年时读《阿Q正传》只是觉得鲁迅很幽默,阿Q很好笑,虽然鲁迅自己说了他写的是国民性,但理解的并不深刻。所以对第一章序很是不解,觉得先生也太啰嗦, 三言两语说完阿Q的姓名籍贯不就得了,吊书袋子半天,心里暗暗埋怨他太玩弄自己的幽默了,太酸腐了。所以每次重读的时候都跳过去了。直到有一天我才恍然, 我错了,我错在把阿Q落实了。这篇罗里啰唆的序ms废话了半天,恰恰是在提醒读者注意,不要把阿Q落实了,他不是一个具体的某人,他就是读者你啊。

先生开篇就说这个传记不好写,连头都不好开,为什么?因为“从来不朽之笔,须传不朽之人”,而阿Q并非什么“不朽之人”。先生怕你不明白,接着就不厌其烦 罗列了四点说阿Q是怎么个并非“不朽”。这四点我罗列如下:“第一是文章的名目。······便从不入三教九流的小说家所谓‘闲话休提言归正传’这一句套 话里,取出‘正传’两个字来,作为名目”;“第二,······我并不知道阿Q姓什么”;“第三,我又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么写的”;“第四,是阿Q的籍 贯······也就有些决不定”。总而言之,就是无名无姓无闻无根

然后先生笔锋一转,最后说到“我所聊以自慰的,是还有一个‘阿’字非常正确”。当我读到这儿的时候,我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悲凉。阿Q,无名无姓无闻无根,因此是无从把握的,但有一点却是确定无疑的,就是这个华夏大地最最普通常见的“”字——连一代枭雄曹操也不免,“操,字孟德,小字阿满”。这个无从把握却又普通常见的是什么,不正是中华大地上野草一般的芸芸众生吗?先生煞费苦心暗示我们的就是,读者啊,我写的就是你啊,也是我啊,就是咱们中国人啊。

回过头来再反复玩味先生的开头一段是值得的:

我要给阿Q做正传,已经不止一两年了。但一面要做,一面又往回想,这足见我不是一个‘立言’的人,因为从来不朽之笔,须传不朽之人,于是人以文传,文以人传——究竟谁靠谁传,渐渐的不甚了然起来,而终于归结到传阿Q,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

先生想给国民立传,但无从开始。从那些“世家”,“列传”的典型人物开始吧,但“人以文传,文以人传——究竟谁靠谁传,渐渐的不甚了然起来”,这条路是不 通的。文者,饰也。装饰出来的东西是做不得准的。所以先生“一面又往回想”。往回者,寻根据也。在那文饰的下面,正是万万的国民。这段话中第一次出现的阿 Q是国民,第二次出现的阿Q则是先生提炼出来的国民的灵魂。这样的灵魂,相对那些不朽的“世家”和“列传”来说,才是真实的因此可能是不朽的。因为虚假的 东西无从不朽,真实的东西或许还能不朽。但是这样的不朽又是怎样丑陋的不朽啊,倒不如让它腐朽了。“我希望这野草的朽腐,火速到来”。

先生在《阿Q正传》的俄译本序中说道:“要画出这样沉默的国民的魂灵来,在中国实在算是一件难事,因为,已经说过,我们究竟还是未经革新的古国的人民,所 以也还是各不相通,并且连自己的手也几乎不懂自己的足。我虽然竭力想摸索人们的魂灵,但时时总自憾有些隔膜。在将来,围在高墙里面的一切人众,该会自己觉 醒,走出,都来开口的罢,而现在还少见,所以我也只得依了自己的觉察,孤寂地姑且将这些写出,作为在我的眼里所经过的中国的人生。”

先生正是那个时代少数“自己觉醒,走出”,开始“依了自己的觉察”审视我们自己的“中国的人生”的中国人。我觉得先生并不是在审视某个他人的魂灵,而是先 生“我”自己的,这个“我”就是中国人的“类”。这是我的理解。我有的时候想,其实真的猛士并不是先生曾说的“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的人,而是敢于正视自己真实的哪怕是丑陋的灵魂并与自己进行顽强搏斗的人。就如傅雷先生在《约翰·克利斯朵夫》的献辞中说道那样,"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没 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在“正视”这一点上,窃以为茅盾是不够彻底的:

这便是所谓"阿Q相",也就是身受数千年来尧,舜,禹,汤,文,武,周,孔,孟嫡传教育的中华国民的普遍相!
《阿Q正传》出世以后,"阿Q相"很受人讥笑了;但是讥笑尽管讥笑,"阿Q相"依然流露在芸芸大千的社会现象中。特别在"九一八"国难以后,"阿Q相"的"精神胜利"和"不抵抗"总算发挥得淋漓尽致了。
那么"阿Q相"也可以说是中国民族的民族性罢?此又未必然!因为同是黄脸孔的中国人不尽是那样乏。不见东北义勇军过去一年来的浴血苦战么?这原因大概就在那些投身义勇军的东北老百姓们没有受过尧,舜,禹,汤,文,武,周,孔,孟嫡传的心法。
在这一点上,"阿Q相"的别名也就可以称为"圣贤相"或"大人相"。

一 会儿“中华国民的普遍相”,“发挥的淋漓尽致”,一会儿“义勇军的东北老百姓们”却能洁身“心法”之外。若从传说的尧舜算起,心法普及3000年是绝对有 的,而居然义勇军的老百姓能够不受影响,想乃这些老百姓的祖宗在尧舜之前就逃到了桃花源,在抗日的时候突然出来了,不知道他们的行为是出于忠还是义?不是 “义”勇军么?不是出于同仇敌忾吧?因为日本若从传说的徐福算起,也不过2000年多一点,跟我们还亲一点呢。若说3000年来这帮人居然不受“心法”影 响,这至我华夏千年智慧于何地?考虑到时代背景,一胖遮百丑,是情有可原的。不过把“阿Q相”变成某种其它名目的相,从而让某些人从阿Q相中脱离出来,这 样的精神胜利法却实在的暴露了它自己。你让阿Q的癞疮疤又亮了起来!

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把这句话借过来描述我心中的阿Q。我爱你,连同你闪亮的癞疮疤。因为那诞生过你的土壤也诞生过乔木,因为你虽然愚昧可笑,但是正是你顽强的生命 力,抵抗住了来自西方和东方的风暴,重建了现在这个伟大的国家。但我又恨你,因为对你每一个癞疮疤的批判都仅仅是对癞疮疤的批判,是对应该腐朽而尚未腐朽 的尸体的批判,尸体已经没有了存在的合理性,所以适合这批判的唯一手段是揭露,让它暴露在灼热的阳光下,彻底腐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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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生相即我相,我相即众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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