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5/2006

读史的理由——《全球通史》读书札记1

0. 因缘会

我们的教育教会了我们做程序员、律师和会计等等,但是没有教育我们如何做一个人。当然,也教了,忠于党忠于社会主义,但这个太高尚,难以运用到俗世。因此我只好自己去寻找。我想,第一重要的是了解自己,最后我发现问题不太简单,当然也许是我想多了,但毕竟连Socrates也要用尽一生去实践他得到的神 谕,借询问别人来了解自己,我等凡人,则更不可能期望就解决这个问题。而且,纵观人类哲学史,关于伦理问题就没争个结论出来,我并不敢因为学过马克思主义 就敢蔑视故往先哲。因此,我想这个问题看来是需要一生去追问的,那就从系统的阅读和思考开始吧。顺便也打发无聊的时间。

Plato说国家是放大了的人,研究国家因此更容易入手,所以他写了本书叫Republic。但这个骨头硬了点,而且玄了点,不适合我这种被抽象教育毒害 至深的人,最后还是拿起了去年偶然在书店买的《全球通史》。看完后,很多收益。先写个读史的理由吧,既复述作者的思想,也整理自己的思考。

1. 这本书的目的

Stavrianos在开篇《致读者》中就明确提出,为什么需要一部21世纪的全球通史?这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问题。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在这个讲求效 率的时代,对于作者来说,在汗牛充栋的史学著作中再添加一本不是不需要理由的;对于读者来说,有那么多关于当代社会的或实际技能的书不读,读一本历史书, 也不是不需要理由的。他写道:

“每个时代都要书写它自己的历史。不是因为早先的历史书写得不对,而是因为每个时代都会面对新的问题,产生新的疑问,探求新的答案。这在变化节奏成指数级增长的今天是不言自明的,因此我们需要一部提出新的疑问并给出新的答案的新历史。”

这正是要历史学去承担立足当代,认识过去,理解现在,预见未来的功用。Toynbee在1924到1956年撰写《历史研究》期间,还为伦敦的皇家国际事务研究所编写一部当代国际事务的年鉴,之后又同他的妻子一道编写一部有关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政治史。他说:“这两项庞大而耗时费力的工作是相辅相成的。假如 我不同时做这两项工作,我便一项工作也干不成。我始终是脚踩着现在和过去两只船。在这部书《历史研究》的修订插图中,我同样是两者兼顾,既回顾过去,又展 望未来。因为当你研究现在和过去的时候,对未来不可能视而不见,倘若这是可能的话,那反而荒唐可笑了。”

紧接着,Stavrianos在概述从类人猿到人类这一进化过程中又提出了基因进化和文化进化的区别,并进而归纳出人类一直以来面临的一个基本问题:

“简而言之,人类作为一个种群所面临的问题就是,如何解决自身知识的不断增长与如何运用这些知识的智慧相对滞后之间的矛盾。”
“我们将会看到这一平衡问题曾在人类历史的进程中反复出现,并在今天由于我们运用知识的智慧无法赶上人类日益增长的知识而显得更为频繁和迫切。”

因此,事实上,所谓我们时代的新的问题其本质仍然是一个古老的问题,但是由于我们这个时代的特殊性,这个问题以前所未有的复杂多样、频繁迫切的形式直接展 现在我们面前,并因此造成了我们这个时代全球性的精神忧郁症。这个特殊性,一言以蔽之,恰如Werner Heisenberg所说:“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次在地球上只面对自己,而不再有敌人或伙伴。”这正是我们这个时代巨大的讽刺,人类发现他居然不能控制他自 己的创造物!Stavrianos的《全球通史》就是要从历史学的角度考察人类是如何从250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走到了今天全球化的现代社会。在这纵横时 空的历史性考察中,要发现的不仅仅是当代问题的历史根源,也不仅仅是历史轨迹中所暗示的未来的曦光,除了要剥去那附着在直接现实性上的必然性的假象,更重 要的也许是探讨人性的本质。当今社会并不是从来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也不会永远是现在这个样子,一切都是人类的大脑和双手的创造,这是一个被赐福的时代还是 一个被诅咒的时代,应该仍然取决于我们人类的大脑和双手,这应该是可能的,命运在我们手中。如果确有一神秘的力量主宰着我们的命运,要把我们的全部罪孽实 现,那么我们所能做的最崇高的事情也仍然是这些,这西绪福斯式的反抗。

2. 我们这个时代的特殊性

我们生活的时代是一个在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都取得无比辉煌成就的时代,而且毫无疑问,还有更多更辉煌的成就在可预见的将来等着我们。这是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一个时代,即使是伯里克利统治的黄金时代也已黯然失色。

我们已经遍布地球,我们可以深入大海,我们已经把人送上了月球,我们可以抽刀断水建立大坝,我们可以移山填海,我们可以在实验室制造新的物质,我们可以改变生物的基因,我们可以模仿人类自己的智能…… 我们已然征服了我们所生活的自然界,我们创造了自己的生活环境,我们已经俨然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但是,也从来没有那个时代像我们今天这个时代,面对如此众多的悖论和困惑?

我们有四通八达的交通,半天就可以到达地球对面,但是我们却不知道邻居的名字,甚至相貌。我们变得礼貌而冷漠,用怀疑和不信任的眼光看待我们的邻人。我们 有现代化的通讯手段,可以和地球上几乎任何一个角落的人即时通话,但是我们心灵的距离却并没有随之减少,如果不是增多的话。我们有神奇的Internet 网络,我们可以和世界上几乎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种族的人聊天,共享各种信息、分享各自的情感,但同时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沉迷其中,难道那冰冷的ID背后 陌生的心灵真的就比亲人朋友离我们更近吗?难道虚拟的网游世界就真的比现实的世界更加丰富多彩吗?抑或这个世界,我们创造的世界,比冰冷的ID更冰冷,比 单调的bit更单调?

我们有完善的医疗手段,1996年我们销毁了地球上最后一份天花病毒,我们还有机器人和计算机,已然从智力方面开始解放人类,但是正是我们这个时代,出现 了普遍的“过劳死”,出现了亚健康。1992年美国前任劳联主席威廉姆·格林宣称,“唯一的选择就是失业或休息”。于是美国出了一本书,叫《过于劳累的美 国人》。日本人创造了一个词汇叫“过劳死”,根据日本国家公众健康学院的定义,这种疾病“可以导致高血压症状恶化,并最终导致最后的死亡。”现在,这是日 本仅次于癌症的第二大致命疾病。同样的问题也出现在中国,一部分科技工作者纷纷在50岁这个事业的高峰期猝然死去。近年,一种新的概念,亚健康状态 (subhealth),也称“第三状态”,被提了出来(不知道谁提出的,没查到),它是指一种介于人体健康与患病之间的一个过渡的中间状态,表现有:食 欲不振、易怒、头痛、疲乏失眠等。这个概念的提出,立刻引起了公众的注意,因为显然,这些症状太普遍了,特别是工薪阶层。

我们有普遍的民主制度,从来没有一个时代的人类具有我们今天这么大的政治自由,但正如一个社会学家所说,“技术和经济越发达,社会就越趋向于不公正”,收 入差距正随着财富的增加而增加,贫困并没有从地球上消失。据联合国1994年的《人权发展报告》披露,在过去的50年种,世界收入增长了7倍,人均收入增 长了3倍。但是,“在1960年至1991年间,占世界人口20%的最富有的人拥有的财富的比例从70%增加到85%,而20%最穷的人拥有财富的比例则 从2.3%下降到1.4%。”是的,自由了,自由得一无所有。失业是悬在工人头上的达摩克利斯剑。在中国,大学毕业生不断的学习新的技能,提高自身的价 值,这并不是一个有趣的过程,因为这不过是要提高自己在劳动力市场上的价格,而不幸的是这还要受到市场波动和行业差别的巨大影响。


我们有庞大的购买力。在18世纪前,产品主要是满足上层阶级的奢侈品消费和下层民众的必需品消费,而18世纪后,首先是在英国,然后扩展到全球, 大众的购买力越来越强,消费社会开始出现,人们开始购买时尚产品,“消费”本身开始大规模生产。现在,无数广告铺天盖地,它们教导我要认识到这是我所需要 的,然而我买的越多,我的欲望就越不能满足,我的“必需品”就越多,就越是陷入恶性消费的轮回。于是,正如Francis Bacon所说,我们变成了经济动物,只知道关注于膨胀的胃和膨胀的银行户头。我们是否应该追问,这样就是美好的生活吗?我们更应该追问,这样“无视个 人、社会和生态的代价而一味强调经济生产率”,值得吗?

我们有丰富的娱乐生活,影视、音乐、体育节目,但是当我们拿着遥控板不断的换台的时候,或者鼠标在浏览器上一路点击的时候,我真的怀疑,我们是真的找到了 快乐还是在打发无聊?每次打开一些搞笑类节目的时候,听到那里边不时冒出来的哈哈的作为背景的笑声,我就在纳闷,原来笑也是要暗示的?我们跟随这时尚、流 行的步伐,把凡是传统的批到体无完肤,我们一起在网上批无极,一起在网上签名抵制日货,在这些现象背后,有多少人是作为能动的主体在发表自己的意见,又有 多少人不过是惧怕被孤立呢?个性,这个流行的词,真的普遍的实现了吗?抑或不过是给空虚的心灵套上的虚假的外衣?

因此,一切都似乎表明,在征服外在世界的同时,我们并没有同时征服我们内在的世界。恰恰相反,我们似乎越来越不适应我们自己所创造的这个生活环境了,我们渐渐在巨大的社会信息的海洋里迷失了自己。

“我们可以在每天的电视节目以及Fordham大学的年度报告《社会健康指数》中痛苦地发现……美国社会的健康指数从1970年的75点降到1991年的 36点,……”,“上述报告是在青少年自少率、失业率、吸毒率、高中生辍学率以及住房占有率等统计数字的基础上得出来的,它反映了美国社会的基本状况。”

3. 根本的问题;人

这个特殊性,一言以蔽之,恰如Werner Heisenberg所说:“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次在地球上只面对自己,而不再有敌人或伙伴。”Stavrianos认为,

“我们这个时代的巨大讽刺却在于,这种主导性正是当今全球病态和恐惧的根源。在消除了所有可能的对手之后,人类不再面对任何敌人,我们面对的只有自己。”
“现在已经到了不能不面对这些基本问题的时候。那么人生的意义究竟何在?人类存在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因此人类现在正在‘被迫地’致力于找到避免成为‘经济动物’的方法,或者更准确地说,正致力于寻找一个‘伦理指南针’来引导技术的发展。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所遭遇的最大的挑战。……这一挑战要求他从聪明的灵长类转化为明智的人类……”

200多年前,当詹姆斯·库克船长来到澳洲的时候,“这些原著民留给库克的第一印象是‘对某些人而言,他们可能是世界上最穷的人,但实际上他们远比欧洲人 快乐得多。’库克的植物学家约瑟夫·班克斯对此也表示赞同:‘我说过,这里生活着一群快乐的人,尽管他们一无所有。’”面对这样一群人,骄傲的欧洲人以复杂的心理“创造了‘高贵的野蛮人’这一概念:快乐地生活,贴近自然,远离文明的束缚和压力。”对这些欧洲人而言,“敌人就是文明本身,所以他们发挥浪漫的联想,把波利尼西亚视为天堂,一个田园式的岛屿社会。”后来高更去了南洋。同样的感慨也见于耶稣会士Jacob Baegert对加利福尼亚印第安人的描述,“整年中既没有什么事情使加利福尼亚人感到麻烦或苦恼,也没有什么东西使得他觉得生活讨厌或者活着没意思…… 不知道‘我的’和‘你的’这两个词的意思。而正如圣格雷格尔所说,这两个词使我们短暂的一生充满了痛苦和难于言表的罪恶。”Stavrianos也在论述 了一个现在澳大利亚土著居民一天的生活后说道:

“这样旧石器时代的猎人已经成为一个‘完全的人’,而且其社会化程度也是自农业革命以来的人所达不到的。”

显然,旧石器时代无疑像我们展示了一个美好的社会,难怪古典时代各文明的先哲们都把遥远过去的某个时期视为他们的一去不复返的黄金时代。但是Stavrianos立刻揭示了这个社会的另一面,

“但是紧密维系旧石器时代社会的亲属关系的粘合力既给人慰藉,又使人感到压抑。在其作用下,个人完全听命于团体或部落。”

而且,作为一个现代人,我们立刻可以发现,这个社会中的人还是没有充分发展的人,他所具有的近乎无限的伟大的可能性还没有被充分的实现,而这正是资本主义社会在过去和现在所展现出来的最伟大的特征,在此之前,谁能想到人类社会原来蕴藏了如此巨大的创造力?因此,“假如我们自由的历史只能到森林中去找,那末我们的历史和野猪的自由历史又有什么区别呢?况且谁都知道,在森林中叫唤什么,就有什么回声。还是不要触犯原始的条顿森林吧!”(马克思语)


但是,至少旧石器时代的社会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伟大的可能性,人并不是生而自私的、贪婪的、好斗的,人具有很强的可塑性。Stavrianos在《致读者》最后说的:

“这种多样性显示出,21世纪在拥有巨大潜力的同时也面临着巨大的危险。虽然历史学家没有魔法师的水晶球,不能够准确地预知将来,但是他们能够基本确定地预测到,21世纪即不是乌托邦,也不是地狱,而是一个拥有各种可能性的世纪。”

命运取决于我们自己的选择。

4. 并非不重要的问题;个人和社会

“但是,”我曾这样问我自己,“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又能对这个社会产生什么影响呢?我只要按照规矩办事,小日子不也可以挺快活吗?”

但是,在写完上面这些东西的时候,对这本书做了个大致的梳理后,我隐隐感到,我也许不能对这个社会产生什么影响,但在这个日新月异全球化的时代,我真的可以无视这些问题而把“小日子”过好吗?

也许John Donne是对的,


No man is an island, entire of itself; every man is a piece of the continent, a part of the main. If a clod be washed away by the sea, Europe is the less, as well as if promontory were, as well as if a manor of thy friend's or of thine own were. Any man's death diminishes me, because I am involved in mankind; and therefore never send to know for whom the bell tolls; it tolls for thee.

(没有人能自全,没有人是孤岛,每人都是大陆的一片,要为本土应卯,那便是一块土地,那便是一方海角,那便是一座庄园,不论是你的、还是朋友的,一旦海水冲走,欧洲就要变小。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减少,作为人类的一员,我与生灵共老。丧钟在为谁敲,我本茫然不晓,不为幽明永隔,它正为你哀悼。——李敖 译)

5. 多余的

看完这本书。另一个想法是,比起我们用的历史教科书,这本书立论的高度大不一样啊。视野,我们有不少狭隘的民族主义的情结,指导思想,受所谓的马克思主义框架影响太大,而且最重要的是这本书所体现出的强烈的现实感和使命感,以及对人的问题的充分重视,虽然时空跨度很大,但始终是“吾道一以贯之”。我想,这样的教科书教育出来的青年能不高出我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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